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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像崇拜的热情,也可能变成不存在的记忆 | 科幻小说
三、里美的信Joshua:今天的节目真精彩。尽管在镜头前,你显得有些紧张,动作有点僵硬。但天性羞怯的你,一直努力配合着大家去更好地完成节目。我们都感受到了你的努力和诚意。正是这样,才更加令人动容。超越自己,成为更好的人,每一天都为此奋斗。身在乐园的你用行动这样鼓舞着我们。我们这些不幸留在地面上的人因此也获得生活下去的勇气,从压得我们喘不过气的内疚中看到一点曙光。这弥足珍贵的希望光芒。比起收看你的节目,其他一切都微不足道。有的女人倒卖全家人的每天定粮来支付收看费用。挨饿虽然痛苦,但是比起没有你的黑暗又算什么。人是不能没有信念的。我们需要你的光芒。就在节目播放后的一个小时内,你的粉丝团人数又爆增百分之零点六,缴付了年费。比起你给予我们的,金钱又算得了什么。每天工作十五小时,然后精疲力竭地重复着枯燥的日常生活,只有在看你的节目时,我们才真正活着。上个星期的采访里,你说会为地面上生活的我们感到担忧。那瞬间你脸部的特写温柔得——让人想起春天刚融化的雪水。你乐园里的朋友谈及你也总是用温柔这个词。和你一起下棋的X就曾说过,你在伤害别人之前就会选择离开。你是不是从没有下完过一盘完整的棋?乐队的搭档们几乎在每次采访里都会提及你,说和你度过的时光无论是工作还是私下都是最愉快的。尽管你们都是完美的造物,但只有你能受到这样的爱戴,这真是一个谜啊。不忍心回绝掉别人的盛情,在挑选工作时会更加头疼吧。之前的电影角色都比较相近,也许你之后会尝试更有爆发力的表演。可能受到剧本的局限。人物和故事都是温暖光明的类型。数字初时代那些黑色电影,或者文艺复兴时期的悲剧其实很棒——我曾经不止一次想象由你来演绎其中的某个角色。是的,如果是你来演,一定会让这些古老的长剧焕发出新的生命力。12分钟的短剧留给你的表演空间实在太少了。尽管有人认为只要有你在就可以。只要看到你的面容,情节演技都可以忽略。说这些话的人当中不少还自称是你的粉丝。真是令人不解。不过,每天到了乐园例行的游行时,她们还是十分卖力的,丢下手头的事赶到乐园正下方,挤进人群,像逆流而上的红鲑鱼一样,奋力冲向红色警戒线,冲着上面的游行队伍大喊你的名字,因为被你的目光扫过而浑身颤抖甚至晕厥,甚至发生了为争抢被你踩过的落叶和彩带而导致的流血事件,还有和其他粉丝团之间不定期的争斗。尽管没能理解你,但她们的爱也是真心实意的爱,为了支持你可以无私献出的爱。在这世上,我和无数千差万别的人对同一个人怀有同样的一份情感。这念头像一道闪电划过。我激动得浑身战栗。快乐,又不单只是快乐。更像是——恐惧。里美 Joshua:昨天晚上,我做了个梦。要是还是陌生人,自说自话讲起自己的梦或许很唐突。但是我想,我们不再是陌生人了吧。通信已经有两年多。最初几次回信应该出自你的导师和助理,从第七十八封信开始都是你亲自回的,是吧?那个人一定是你。即使只是文字也能清楚地传达写信人的心情。我在这里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你,比你的歌,短剧,甚至游行时的身影更能真切地感受到你。有时候觉得你就在身边。关于我的梦。在梦里,我走在家花园小径。那是深夜,遛狗的最佳时刻。没有人也没有车。四下寂静昏黑,从遥远天空投来乐园的光,微微映照出楼房模模糊糊的轮廓。狗贴近没人修建的灌木和草丛走着边走边嗅,不时一头钻到里面过好久才出来。我没有用绳,必须时时停下来等它。视力一天天变差,我已经没法在昏暗中找到它。只有当它听到我的呼声从暗影中跳出向我跑来我才能从灰蒙蒙模糊的静态影像里分辨出跳跃的小小的身体,像是一朵小水花。我已经很久没见到它了。所以在梦里,它始终面目模糊。它是我过去养的狗。工厂的乐园税上调后,发给我们的工资比以前少了一半。那之后街上多出许多动物。人们不得不放弃自己的宠物。因为太饿了。最初的情况很糟,白天晚上外面都会传来可怕的声音。动物们哀嚎厮打吞吃比自己弱小的动物。但是没过多久就恢复了平静。人们也就很快忘记它们。我也已经很久没想起我的狗了。但在梦里,我们一直走着。我觉得我的狗一直在笑,我的嘴里充满着香草的味道。我都不记得曾经抛弃它的事。走到岔道口的时候,对着那个石头雕像,我突然感到你就在我身边。不是说你那时候才出现,而是——更像那时候我才想起你就在我身边这件事。四下张望,并没有看见你。花园似乎更加荒凉了。但我确信你就在边上。只要一伸手就可以够到。那时候,虽然看不见你,但好像被你牵住了手。你手真柔软,没有死皮没有茧。你的温度从手心不断传到我的身上。真温暖。我想笑,但是一种更沉静的力量阻止了我。就这样继续往前走好了。好像走在乐园的路径上。和全息投影看到的乐园完全不同。灰蒙蒙甜蜜安静地被凝固了的叹息。那时候我想起我的狗。然后,就醒了。我没有将这个梦告诉过任何人。除了你。如果和任何人分享,那么这个梦给我的幸福就会消失殆尽,好像童话里没有听从缄默劝告把仙女的秘密告诉别人的小村姑那样最后重新落得两手空空的下场。我是这么想的。你也会明白的对吧。上次的信里你提到质疑自己在电影里的表演。因为没有体验过痛苦,无法理解那样的心情,不知道怎样表现才准确。字里行间中透露出来的情绪让我不安,我总觉得你似乎也在为别的什么烦恼着。不要疑虑。我们需要像你们那样完美的人替我们哭泣,然后,如果可以,请把你们在乐园的幸福也传达给我们。如果一定要说,也许上午九点那场生活秀有可以改进的地方。那位搭档的风格太过轻快了。也许是要用他的笑容感染大家,但总觉得不诚恳。那笑容总是莫名其妙地浮现在他脸上,被镜头放大,长时间占据屏幕。他固然很美丽,令人心动的嫩滑紧实的肌肤上浮动着——光泽,和光泽一般的笑容。但对着那样的他,也许会有人感到厌恶吧。而你性格里的内省特质,因为有这样的同伴在,也变得黯淡和可疑起来。这个星期三的生活秀就是。在九点二十七分的时候,你谈到对橘色水晶杯怀有特殊的喜爱。真巧。在上一封信里我跟你提到过有这么一个同学特别喜欢橘色水晶杯。你把我告诉你的小事都记下来并用作素材。真是这样的细节增加了访谈的可信度。真让人感性。似乎我一直都在你身边。我又找到一些二十世纪法国小说,也许改成剧本有些难度,但是可以帮助你更好地了解生存在地面上蝼蚁一样的我们。尝试着进入人物的内心。把它当作乐园里的一个游戏。比起演戏,也许文字更适合直抒胸臆。从你写第一篇专栏文起,我就开始下载收集打印成纸质,准备之后装订成精装本。到时候一定会比那本印有你儿时照片的剪贴本更炙手可热。在黑市上你的这本剪贴本可以换一张出生证外加十年的特殊人群餐饮券……啊,制作你的文集并不是拿来牟利。说到这个只是想告诉你你有多受欢迎。去年发生一起绑架案对方也只是勒索五年的餐饮券。饥饿真是难熬啊。不过要我说,你的文章远比这些都珍贵。你的文章越写越好,只是简单记下生活中的那些微小事,不加修饰,却涌动着让人莫名心动的情绪,近似于伤感,好像世间最绚烂的景色在眼前展开,于是不由自主地伤感。在乐园里,人们会因为太幸福而哭泣吗?你的文字无论怎样郑重地被对待都不为过。虽然纸张很难搞到,我一定会想到办法的。你倾吐的心声在洁白的纸上留下永远的痕迹,触摸时指尖会微微发痒,一页页快速翻开会听到树叶在微风中簌簌颤动的声音,据说还能闻到油墨特有的味道——我想为你做这样的书。不惜一切。里美
四、结局到后来,疯女人给里美解开了手腕上的绳子。没有再绑着她的必要了。反正,所有人都困在了这辆列车上。尽管最初的确计算了燃料耗尽的时间,但是在这辆列车上早就没了时间的概念。随着因为接收器电路故障,人们没法凭靠节目内容判断当天是星期几,列车彻底陷入混沌中。女人们已经放弃了里美,不再逼迫她去回忆。她们偶尔幽灵般地从一辆车箱走到另一辆车厢,或者雕塑般立在窗前。大部分时候她们聚拢在卷轴电脑前,一遍又一遍反复观看着存储在里面的乐园节目。从屏幕投来彩色鲜艳的光芒在她们木然的面孔上闪烁跳跃。同一片污浊的阴影里,里美独自坐在角落,一遍遍读着很早前她写给Joshua的邮件。疯女人们声称这两封信是她们倾尽心力,黑进政府机密档案库盗取的。她们信誓旦旦。可里美连信是否真的出自她手都不确定。她反复咀嚼其中每一个字,想要唤起记忆哪怕是共鸣,脑中却一片空白。连身体也是空的。那些话始终是别人的深情。信对记忆没有帮助。疯女人白费一番功夫。但现在她们真的已经不在乎了。她们都快忘记里美这个人了。这是她们谋划筹备五年的计划。只剩下一列空荡荡的火车。还有反复播放的电视节目。真悲哀。曾经有过一个对她们而言很重要的人。她们只记得这个。 至于里美,她能想起的只是最后,最后黑暗里那些声音和动作。最后Joshua的指责,最后Joshua的愤怒暴行,还有最后他切下她手指的情形。她还记得她对他最后的心情。全然的迷茫。她只是不记得了。当这个男人狂暴地威胁她,痛斥她抛弃了他转而迷恋别的乐园人,恐惧之外,她只是觉得陌生。她真的有在意过这个男人吗?如果给你幸福不能使你想起我,那么我要给你痛苦。记得我。Joshua最后说。警察很快就来了。制服他,将他带走。他被带走。当然,他们不会说处决他,或者,任何引向死亡的词汇。他的死亡会象个污点,刺眼的无法消失的污点留在人们记忆中。而带走——带走就是抹去。抹得干干净净。 在那列停不下的列车上,里美回想着发生的一切,没有一点悲伤。所有的伤口都在愈合。她也已经习惯现在的生活。只有一点,她突然多了一个怎样也改不掉的小动作。右手的拇指总是下意识狠狠地,狠狠地摩擦着无名指指根处。那个地方原来有着一根手指呢。里美想知道切掉她手指的那个人到底是什么样子。他的眼睛是什么样子?笑起来好看吗?平静的时候是否也有一颗让人落泪的温柔的心。(完)